第十六章 聚首方知镜湖水月池
石青玉暂居在绛纱庐,在此与木群青谈茶论酒,明道亭下二人时常交谈至深夜,酒也喝到酩酊大醉。杜若和綪茷成了知己,二人除了一起在庐内采花扑蝶,初露时培植药草,也会相约到桃林梅山上游玩,难得的惬意。
这一日,晚霜来的早了些,夜色渐渐迷离,月光还未到雨雪霢霂时节,黄昏的半阵子秋雨,远眺空谷泬寥,草庐一旁秋菊璀错,纷冉垂丝,雾气叆叇绕过了山上梅林,凉风切切,坠茵花絮。
夜幕完全降临,草庐茶社里四人围着茶炉端坐着,铺设精致茶席,备有茶器二十余件,花修讲究儒雅,桌上摆放茶谱,和木群青写的一卷《茶画拾得》。
綪茷动作娴熟优美,一动一静随着茶气变化简洁大方。墙上挂着一副绢裱画像,是太子长琴沉吟图,相传他一个人居住于榣山之上,喜爱音乐,画像中太子长琴双目微闭,神情自若,左耳上扬放佛在洞悉眼前人的心声。
另一侧面竖挂篆体书法,苍劲有力,笔法均整不露锋芒。一目了然书写“黄中通理,正位居体”。
茶已烹好,室内光亮整洁,茶席一旁悬挂着一盏产自苏州的芙蓉灯,照在木群青连线纹的服饰上,刺绣的白鹤呼之欲出。
闻品之后,气定神闲。
石青玉讲述了自己的晋中的一些趣事,说到花马池的大雪,钱塘浣溪庄园的游赏。有意无意地还说了些自己在秦岭山下小镇故事,说到养父母的时候,他停下茶饮,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眼神突然变得复杂深邃。杜若在一旁注意到他心神瞬间变化,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令她感觉到寒冷而矛盾。
面对一阵风来的寒意,他感觉到从未有的孤独。
灯笼里的烛光从不同角度映射出四人不同的影子,石青玉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窗外的月光从另一面照进来逐渐缩成一团,他又笑着讲起寿麻国的人,名叫玄俗,来自河间,是个没有影子的人。他说着说着起身望着月亮,今夜是下玄月,降纱庐沉浸在静谧安详中。
突然,桃林外传来响动,接二连三的火把抛向进园的入口,石青玉愣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说到,“不好,茶是喝不成了,这火怕是要烧进来。”
木群青不慌不忙地回应到,“众目之下,一张连锦图的秘密骤然问世,从此你到了哪里,火自然是要烧到哪里。”
“现在怎么办?”杜若起身看去,火越烧越大,蔓延夹带爆破声。
围而不攻,又只是虚张声势。木群青断定前来聚众闹事者是受大镖局薛魂扬的指使,他的伎俩从来就是不按常理,用最简单低劣的手段博取最大利益。
木群青说了一句庄子的道家修行共法,“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
早有部署,綪茷转动控制水流的机关,火势逐渐熄灭。
玄爻桃林的构造按照奇门遁甲的法门,天应九星,地势九宫八卦,人象九门,敬侍九神。玄机与奥妙,神机鬼藏,隐现莫测,所以外人很难攻进,薛魂扬又出此下策,无非是要攻心。
宫里又来人传信,这次是宦官提督东厂掌权大太监高全的义子韩必豫,官位右佥都御史正四品,曾是锦衣卫千户出身,武艺高强,善通六壬、太乙秘术。
赵成机换了身锦衣卫官服出了会客前堂迎接,韩必豫态度傲慢,穿堂而过进了内院,并没有回应他的热情。在密室堂里先是端坐在正主位,特意安排送茶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韩必豫只看了一眼,接过茶,拒绝了美人。赵成机坐在一旁,没有多问,等着他慢品片刻,才传达了高全密意,指令锦衣卫务必快速找到第一张连锦图的秘密,顺藤摸瓜揭开素书之谜。
距洛阳城不足三十里路,林化羽命剑门十三卫护送林素秋先向回府,自己绕道独闯阴山竹海,永秦坡上洛阳锦衣卫百户楚中开与盗匪寨主兰弃血正在部署挖设陷阱,周围坑道里插满尖刺,必经之路上埋伏了弓箭手,山头之间搭建了哨台。
进入竹海深处风伯山,莽浮之林的最高处隐藏的就是紫桑寨,盗匪一众上百余人藏匿于此,凭借天险屏障和竹海掩护,阴森恐怖的深山老林,毒虫野兽常有出没,猎户的陷阱也是防不胜防,官兵多次围剿连寨门都没有找到,只得无功而返。
两人谈笑间,一截竹竿从院外飞射进来,带着一股强大的内力逼退堂前一众守卫,直直地刺入正堂匾额,震裂了墙壁。
林化羽大步迈进堂前聚义台,紫桑寨的四梁八柱到齐了,秧子房掌柜的吩咐小匪花子去敲响铜钟,三声钟,六声鼓,九声号,这是寨中最危急的召集令。
三人对视片刻,楚中开看出他的眼神杀意已起,便主动拔出柳叶刀,刀身宽度不足三寸,刀柄长约五尺,比斩马刀更加锋利,大刀氏横劈,被林化羽轻松躲过,钩挂刀法劈砍滚进,斜步惊驰,一招银鹤飞舞封刀式又被林化羽轻松化解。
寨主兰弃血已是惊恐目视,林化羽空手接刃一招未出,楚中开的混元刀法已经重复了。
只见林化羽腾身跃空脱下长袍大一挥洒,瞬间掉落的碎块拼凑成一柄长剑,众人瞬间惊愕不敢上前,传闻剑主的衣服里藏有十二柄不同的剑,看来所传非虚。
楚中开抬头再看第二眼的时候长剑已刺入咽喉当场毙命。拔剑飞身犹如闪电速度立于兰弃血面前,四梁八柱的高手合力围攻,被一招剑气击退,兰弃血只看了一眼林化羽的剑锋,他的心已被此剑杀了。
两人相距三步似乎停止了呼吸,静的出奇。
忽然林化羽开口要了一杯茶,小匪花子颤颤微微地上茶碗,小小地喝了一口转身离开,茶碗碎了一地,兰弃血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神红透了惶恐。
薛魂扬这几日闭门谢客,早中晚都在阳气最盛的时候,于书房神像前,跪地祈祷,借自然之气,起占卜之术,三日得四大吉卦,地山谦卦,火地晋卦,山火贲卦,火天大有卦。
推开房门时,天色已晚,回廊两侧各挂了一个灯笼,这是后堂最不起眼的院落整洁安静,砍掉了大树,花丛矮小简朴,防止刺客藏身,有固定镖师巡查。
京都宵禁严苛,二更后家中少有点灯者,防止火患,就连焚香祭拜仪式也是严格控制,掌灯夜作也被禁令。皇宫里近月来发生两起祸患,下达旨意各地方州府严管灯火。
薛三娘是来辞行的,少主薛心原是她和第一大镖师柳沧歌之子,明月如水,一剑空楼,剑痴柳沧歌。柳沧歌和薛魂扬是结义兄弟,曾助其开创大平镖局,一统西安府四十三家镖局联盟,后因远赴漠北,下落不明,传闻死在宁夏后卫安定堡,有人将他长剑玉佩贩卖到了关中。
月光下两人脸色幽暗,看得出他们的繁琐复杂的心事。
“三妹,你真的要走了,诺大的镖局终留不住你。”
“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叫我了,我想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你我之间应该放下往日隔阂,现在大镖局需要你,你真舍得这苦心多年的霸业。”
镖局里又传来梆子声,薛三娘去意已决,“你变了,之前遇是不定,卜卦求个心安,如今心魔令你沉迷私欲,早已不是当年的你。”
薛魂扬没有挽留,他沉默了,一阵凉风后,回房面对神像继续静坐。
这次回了剑门,林素秋变得姝娴,少了些往日的刁蛮任性,偶尔开朗俏皮。前几日在书房一人抚琴半晌,晓莺看得出来她的心事,看到江湖上的险恶,也多了一些对父亲剑门的了解,反而令她心事重重,少了纯粹朴素的快乐。
窗外雨晴风散,丝柳草树蔓发,一帘清风袭来,细晖可望,有意难言。林素秋久立窗边,极目远眺,黛云薄影,再看小园门外那副楹联,“一竿风月正好风如水弄花重,两袖烟雨乘云阶香浮落梦晴”,联上匾额题写“天香仙雨”。
薛三娘的离开让大平镖局的财力运作雪上加霜,西安府四十三家镖局联盟内部开始出现矛盾激化。开远镖局和金威镖局已计划脱离大平镖局联盟,当下薛魂扬先是派发金银安抚,镖行的人收了钱财暂时安定。大平镖局雄踞一方之所以能号令众多镖行,联盟之下镖师多达万人,除了薛魂扬当年立镖是宣扬的“情”、“义”、“礼”、“信”,更重要的是大掌柜金银库房总管薛三娘的相鼎效力。
如今大平镖局一年以来生意越发的艰难,朝廷有意打压镖局联盟的势力,朝廷的银镖和镖行粮镖开始转移到南方小镖局,北方一带镖局明争暗斗多年,南方镖行在信镖、物镖乃至人身镖领域也迅速壮大。
薛魂扬去了柜头房和信房交代了近期长途押往京都票镖一事,由开远镖局和金威镖局协作护镖。在金库和账房门口站了许久没有进去,直接到了祖师堂,祖师堂是三进院落,肃穆整洁,常年供奉香火。一旁是戏楼,已是很久没有听戏了,再往西北方向约两百步可见西园禁地,那里有荷塘月色。
这几日石青玉在坊间喝酒,有意散播连锦图藏宝一事,那些传闻说是元庭搜刮的金银珠宝留作军饷,后被分作四处藏掩已备军需,如果这些财宝合在一起富可敌国,所以听闻者无不垂涎三尺。不知又从何处传言出几个藏宝的位置,小华山碧云寺,陆山昆吾宫,灌湘坡沙樘林,镜湖水月池。
关于素书第一个将要问世的宝藏如今江湖上流言四起,人心浮动,各门各派都在俟机准备行动,朝廷也在时刻紧盯着动向。
这天石青玉又到了长乐酒楼,店伙计见石青玉满心欢喜招待,说是掌柜的要亲自前来陪同不能怠慢了贵客。
自从长乐酒楼几年前换了新掌柜,西安府的人就没见过其真面目,至今还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现身,这倒引起了石青玉的兴趣。
往日酒楼里多是座谈市井行情,泛泛嬉笑之交自得其乐。先前的朝廷禁酒令,如今开始放开了,那些形形色色的饮酒人谈天说地,说些往来古今的奇闻异事,酒酣时姿态百出,热闹非凡。
今天这酒楼里看客们只盯着石青玉,掌柜的终于现身了,众人惊讶声中走来一人,提着金坛封酒,那人竟然是有着独行侠之称的杜仲。
白釉褐彩秋露白可谓上品,流传后世百年有品酒行家诗云:玉露凝云在半空,银槽虚自泣秋红。薛家新样莲花色,好把清樽仿碧筒。薛魂扬年少未出名时也自称是元末薛氏后人,镖局联盟以后便不提此事。
随后到访的是官玉舍,门外看客已被锦衣卫驱赶,命人抬上光禄寺和御酒坊的宫廷佳酿,也要来个以酒会友。
四方八仙桌上摆了香茗、鲜果,正缺美酒,石青玉先坐于左尊位上,看一眼上下左右,已料想会来这两位朋友,空有一位,迟迟未到,不过已猜到是谁。
玉丁香传信相约,桌上的香茗鲜果是降纱庐綪茷送来的,她二人正在高大宽敞的个舞台上琴箫合奏,虽被锦绣彩帛屏风遮住,曲调悠扬,笙簧协奏悦耳,金红沙灯笼高挂,还未到黄昏时候已经燃起灯烛,珠帘绣额,金灿灿一片繁华。
片刻后,门外一声马嘶哒哒,穿过小酒馆街巷,一入长乐酒楼,石青玉就感觉是他,易小离到了。
门外的锦衣卫把守,其他客人绕道去了别家,此时能进来的都是朋友,楼主亲自迎客,官玉舍也叫来伙计付了足够银两。
四人不多寒暄,开始饮酒,几杯饮罢,石青玉之间说出了计划,拿出林化羽送的那张连锦图,酒水蘸染,图纸秘密逐渐显现出奇异纹路,按照五禽五行方位奥妙,石青玉之间说了凤凰所指的位置,万梅山下镜湖水月池。
玉丁香和綪茷也听到他们的谈话,继续演奏着曲目《蝶恋花》,前次在降纱庐二人就曲目格调、背景说了些大概,没想到第一次琴箫合奏,竟然在长乐酒楼,虽是风尘之地,却能听得出曲调高雅,清新脱俗,别具风格。
三旬酒后,外面已是月色西沉,官玉舍吩咐门外锦衣卫先行回府,他小声和石青玉说了几句话,杜仲看在眼里没有多问。
降纱庐的马车来了,綪茷告诉石易二人,早已备好了醒酒药,木群青有请。
最后离开的是玉丁香,他将一封李季舒的书信交给了杜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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