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局中局暗对峙难胜负
暴雨之夜,狂风大作,夜幕逐渐紧密成一片漆黑如铁锅倾覆,洪柱涌流,绛纱庐桃园水涨一尺有余,几道闪电划过万梅山上,倒影拖上镜湖映像上鞭打,水面颇不平静,放佛天神在怒号,要把这里撕碎的山崩地裂。
一道闪光劈向石壁,庭外潭水倒灌,木群青顿时心魔发作冲出房外,对着雨夜嘶吼呐喊,踉跄地跪倒在石壁之下,猛力地握紧双拳捶打地面,水涌漫过膝盖还在暴涨,发泄着沉淀的怨恨,怒骂声撕心裂肺,全然没有寻常姿态,一头扎进水潭,奋起身来怕打水面,誓要与心魔斗个胜负。
恍惚间,过了片刻,风雷渐歇,雨声渐息,绛纱庐在暴雨中开始恢复气力,要支撑这山水之间独一份傲然。
等到上游飘来一阵四落的花瓣,已分不清花香了,木群青逐渐心绪平静,冷冷地立在水潭中央,浑身湿透头顶上还滴答着散落的雨滴,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他才提着狼狈的衣裳,一晃一愣回了房间。
綪茷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场景,放佛她已是司空见惯,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一言不发,神情复杂,之后一切回归了寻常。
朝廷武库清吏司已经三次上报兵部关于林化羽失踪一事,密信大概请示兵部是否要协助调查,兵部回复已将此事奏请圣上,圣上旨意提督东厂掌权大太监高全公公负责协理一应事务。
兵部武库清吏司制造营大掌班领衔从四品级,是剑门林化羽的第七门徒李思半,与朝廷各部院司都有交涉,负责重型兵器铸造保管,深受圣上赞许。李思半收到林素秋的来信知晓情况,便开始暗中调查此事,料想和锦衣卫东厂脱不了干系。
赵成机和官玉舍到了锦衣卫诏狱大牢,这里羁押的都是朝廷钦点重案人员,锦衣卫高手分成十二组,每一个时辰轮次巡查,没有上级指令和暗号,根本到不了第三层,而第一层关押的则是极为特殊,看守更加严密。
阴暗潮湿的诏狱不知道冤死了多少朝廷命官和江湖名仕,从最开始只关押有品阶的官员,如今朝廷要针对重要人物也会秘密羁押到此审讯。能从诏狱走出去的必要有通天本领,魑魅魍魉混聚之地,暗无天日的恐怖远比那些残酷的刑具更加令人心惊胆寒。
林化羽关押在第一层丙申号,他被铁刺环钩锁住了琵琶骨,双臂也被铁链牢牢捆住,想必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困在诏狱深层牢门里,他的形容依旧刚强坚毅,面色阴沉憔悴,眼神却是犀利无比。
一旁传来十八般刑具捶打声,摩擦声,叫喊声,犹如地狱里的鬼哭狼嚎阵阵凄惨,林化羽丝毫不惧,缓缓抬起头来,只对着他二人说了一句,“原来是你来了。”
赵成机走近几步,上前说到,“老朋友,幸好是我来了,才能让你免去酷刑,剑主是个体面的人,这些个刑法一般是对付畜生,或者是将死之人用的。”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诏狱入刑总该有个罪名,无缘无故的诱捕,这不是你们锦衣卫的常事,还有你们不敢的吗。”林化羽艰难地说了,眼神看向一旁的官玉舍,“阴山竹海里,最后出招的应该是你的二十七节连环弯刀的弯叶飞刀。”
官玉舍直接回应道,“是我。”
“没想到你一代武林高手,竟然沦为锦衣卫的走狗。”林化羽愤恨地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然是气力不接。
阴暗的走廊里,晦涩的光线若隐若现,三人对立片刻,赵成机缓慢地说出实情,“剑主之前也是锦衣卫出身,锦衣卫拿人不需要太多理由,但也不会捕风捉影。有人告发你私造兵器意图谋反,这样子虚乌有的诬告显然经不起调查,于是又有人安排城门截囚留下人证活口,所以入城时的拦截也不过是一场戏。说到底只能将你关押,却不能屈打成招,朝廷的人也忌惮你的徒子徒孙太多,江湖上的人拼起命来,我也害怕。”
林化羽沉默一笑,“那你在整个事情中扮演什么角色?如此低级又肮脏的手段如何教世人信服。”
赵成机想都没想就直接说了,“我也是奉命行事,官玉舍也算我有意安排全程保护你,莫要冤枉了他。再说了像剑主这样江湖上大号人物,有时候越是低级的办法越是有效。”
林化羽没做回应,他回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知道何故缘由。
江湖上三大势力手中各有一张连锦图,拥有三份连锦图就不怕找不到第四张,连锦图是揭开素书秘密的关键指引。晋中七星城呼延啸城府颇深武功套路异常驳杂,出入行踪极为隐密,鲜有人见其真面目。大平镖局的薛魂扬其朝廷江湖势力盘根错节,九龙璺刀的威力巨大,六四路纯阳刀法更是难逢敌手,他的替身与其常伴左右,分不清真假其人。
七星城和大平镖局扬言只要剑门交出第一张连锦图,二人愿意奉上自己的那一份。如今朝廷和江湖势力都盯上了剑门,林化羽本就早做打算。事情的发展总有因果变化,如今的局面已经愈演愈烈。
山外有山,官外有官,钱外有钱。
赵成机离开时,又换了一队锦衣卫巡逻,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江湖中的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或大或小的影响他们的决断。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可能波涛暗涌,大善与大恶之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名利背后往往是更深度的利益交织。
西安府的九九重阳庙会甚是热闹,城中有座古寺,民间修葺后叫做碑子山神庙,在传统信仰者心中,土地、山神是基层最善亲的神灵。始建宋末,座南向北,山门通向大殿,宝刹,厢房各三间,殿前松柏高耸挺拔,气势恢宏,门前有功德碑,孝经碑。往来香客信徒虔诚供奉,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林素秋带着丫鬟晓莺正一步一步靠近土地神祗供台。已按照信上所说如期将寒铁石匣放于供台之上,她二人正欲行跪拜之礼,寒铁石匣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消失,环顾四周也不见可疑之人。
刹那回首之际,在人群中正看见石青玉疾步走来,林素秋按耐不住情绪上前紧紧抱着他,忍住热泪没有夺眶而出,石青玉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在人海中两人沉默不语,彼此心中的悲欢离合已是五味杂陈。
这次没有回坊间酒楼,到了西安府通判李季舒的府中。李季舒正六品官员,其父原为吏部右侍郎正三品官员罢黜,受牵连降级到学士正五品,后又改在西安府任通判。
锦衣卫的暗哨时刻关注石青玉等人动向,李季舒的府上还算安全。李通判本人才华出众,弱冠之年赐进士及第出仕,通晓诗词歌赋,天文乐理,与内阁大臣颇有往来,朝中各派势力也对他欣赏有加。
李府的江湖门客也算是青年才俊,石青玉与其中一二相交甚欢。李季舒爱好饮酒,酒量也是比得了石青玉,二人斗酒几次不分上下,倒是成了朋友。如今林素秋到了西安府,暂居于此省去不少麻烦。正好前几日在长安古道上遇见了呼延文如,她也在这里借居。
盗走寒铁石匣的人轻功十分了得,杜若几次靠近都能将其拉开距离,消遁在人海中。
几人相谈甚久,仔细推算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杜若却自信地说到,明日便知夺走寒铁石匣人的去向。
自从见到林素秋,杜若的神情变得更加微妙,她也听过石青玉与林素秋还有呼延文如的故事一二,如今在这里齐聚,自己的心情说不出是好是坏。
夜里又是一场雨,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停息了。林素秋入睡前忍不住了问了杜若的事情,石青玉如实相告,二人各自回了房间,殊不知杜若与呼延文如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而后又都关了房门。
夜里几声莺啼,十分安静。
杜若在追逐蒙面人的时候撒了一把曼陀罗花粉,桃山曼陀罗花传说产自西方第三列山系崇吾山的之末,此花粉无色无味却能在人的皮肤上潜伏渗透十余日之久,恰巧一线蝶能在三十里之内寻其踪迹。
豢养大平镖局南院禁地的一线蝶样貌奇特,翅膀张开犹如孔雀开屏,雪白通透,形状巨大,长有巨大触角,三年一长大,三年一破茧,蝶茧抽丝可结成坚韧的透明丝带,细小一股可悬挂千金不断裂。
仅有的两只一线蝶一雌一雄,已经被薛魂扬转移到了别处,南院禁地改造成猎兽场,不知从何处降服了一只猛虎,徘徊在围栏之中,紧临荷塘,另一侧不远处有假山流水,听闻也豢养了异兽。
杜若的轻功的确来去自如,轻易躲过猛虎视线,在小谢池台一侧,打开假山机关,岩须高蕨丛中看到一只模样微小的一线蝶,这是杜若私下养在这里的幼蝶。
出来镖局,跟随幼蝶飞寻足迹,很快确定盗走寒铁石匣的那人在锦衣卫府逗留,正当杜若离开之时,幼蝶又转向飞往大平镖局。镖局府门外秘密调来了神箭卫队监视,还有锦衣卫鹰组暗哨潜伏在府门进出口。
杜若说完情况也是一脸茫然,李季舒讲到锦衣卫诏狱的十八般酷刑,诏狱羁押恶劣,身处囚室不知昼夜,污风晦气充斥在每一个缝隙角落,生死绝望,极度恐怖。剥皮,堕指,刺心,梳洗,灌鼻各种刑法令囚徒哀声震壁,毒惨难言……
话还没听完,林素秋吓晕了过去,呼延文如也是心生恐惧,目光惊愕,小指颤抖。
片刻后,林素秋惊魂未定,李季舒赶紧说了,“二位莫要担心,我也只是听说,兴许令尊,令兄根本不在锦衣卫狱中。”
杜若盘点了形势,接着刚才的事情说到,“寒铁石匣里装的不过是剑门手中的一张连锦图,呼延怜君公子迟迟未归,如果也是因为七星城手中的连锦图,那么这个局不难堪破,关键点在于大平镖局,为什么只有大镖局没有动静。深谋难测,薛魂扬本人和他的替身相貌太相似,有时候我也分不清。”
石青玉赞成杜若所言,疑惑地问了,“难道江湖传闻是真的,他真有十个替身。”
李季舒接着说到,“诨号十殿阎罗,不死之身。也许先前你们见到的不一定是他本人,当心局中局,有诈。”
石青玉见林素秋和呼延文如焦急的神情,冷静上前说到,“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大镖局,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也不是没闯过。”
“你要硬闯,打算从哪里下手?”李季舒十分惊讶这大胆的想法。
石青玉从容一笑,“看来李兄和我的想法一样,对方既然喜欢扑朔迷离,那我就来个快刀斩乱麻,可惜缺个锦衣卫府的地图全貌。”
就在这时,府中侍卫来报有人求见,原来是绛纱庐的綪茷。
李季舒随和一笑,“看来是送地图的到了。”
石青玉早就想往锦衣卫府走一遭,一探赵成机的底细究竟如何,便遣信到降纱庐请木群青帮忙找一份地图,他料到木群青有这个本事能在一天之间绘制出最新机关防卫图。
当天夜里,亥时入定,石青玉带着地图到了南墙一侧,正要纵身跃入,见杜若紧跟其后,本想着凶险独自前去诏狱,这会儿也不好劝退杜若回去。
绕过了巡逻卫队,轻松过了武库房连着案卷库,诏狱大门入口守卫森严,两侧都有瞭望塔楼,设有箭队掩护,石青玉抛出两只黑色的鸽子飞散空中制造响动,杜若顺着引开神箭队,石青玉带上早已准备好的三步软筋散洒向守卫,又迅速换好锦衣卫的衣服混进第三层巡逻队,绕过守卫甲兵,进到第二层,依据地图上的机关秘诀指示顺利通过,到了第一层见这里入口守卫松懈,起初紧张以为有一场硬斗,当他看到锦衣卫都被点穴,没有见到林化羽本人,石青玉瞬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不慌不忙脱下锦衣卫衣服转身离开,临走时不忘喝了桌上碗里的酒,酒碗温热未动,口感甚好。
出来诏狱带上接应自己的杜若迅速离开锦衣卫府,去往下一个地方。
大平镖局里突然戒备森严,今夜早早地关上各个进入府门的入口,并调派上等镖师守卫。
上阳厅的灯火亮起来了,这里是薛魂扬很少来的一个收藏书房,他正挑灯打量着桌上的寒铁石匣,身旁站着一位少年,模样俊朗高大,身穿夜行衣,双手合抱,,看得出来碑子庙盗走石匣的就是他,独行侠杜仲。
薛魂扬跺跺脚,左侧的地砖收缩,机关暗道里弹出一个楠木锦盒,他小心翼翼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是金鼎玉匣。
就在这时烛光一闪,灯笼里松油嘶嘶一声。
一阵寒意乍现,杜仲迅速回头,一把长剑正架在他的脖子上,冰冷刺骨的眼神正对着他,杜仲被这强大的剑意震住,此时薛魂扬才看清来人的脸。
是林化羽,他来了,缓缓收起长剑,“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薛魂扬镇定片刻,思索前后方才明白大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赵成机言而无信,竟然还陪你演了一场戏。”
林化羽走近正坐在薛魂扬对面,金鼎玉匣和寒铁石匣就摆在二人面前。
“赵成机没有言而无信,他答应你的事情都办了,那么他答应我的事情他也会办的。”
“到底为什么?”
“原本你们想合谋骗取剑门连锦图,上演连环计,可惜他的野心更大,再得到你们的计划后,我只是略微加了筹码,借用寒铁石匣诱出你的金鼎玉匣,更重要的是能让你本人现身。”
“那你就这么肯定我就是薛魂扬本人,你应该听过,十殿阎罗,不死之身。”
“能让独行侠杜仲办事,西安府恐怕只有你薛大镖头。”
“林剑主太过自信了,不要忘了薛某就是因为自信才落入你们的局中局。”
杜仲注意到林化羽看向一旁的九龙璺刀,杜仲心里想到了,九龙璺刀上有九环,九环斜挂的方向就能证明他是不是真正的薛魂扬。
薛魂扬依然傲慢地说到,“大镖局府中,今夜各大镖师齐聚护卫,高手不低百人,就凭你一人就想带走这两份连锦图,未免说笑了。”
林化羽轻轻拍拍桌子,窗外忽然出现十多个身影,他早已密信调来剑门十三卫,“我曾带十三卫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又何俱百位镖师。”
薛魂扬轻微一笑,杜仲明白其意,一颗石子迅速打出触发上阳厅机关,十张强攻弩箭正对准了三人。
林化羽起身环顾四周,瞬间出剑,几道剑气将弩弓劈碎,就在这时房顶上三响升空烟花,是早就安排的讯号。
薛魂扬也站起来对着升空的烟火笑道,“这三枚烟花,就是专门为真正的高手准备的。相信不出半个时辰,西安府四十三家镖局的人就会将府外团团围住,千军万马等着诸位洛阳城的朋友,就看能不能回的去。其实,早就担心赵成机会言而无信,锦衣卫的人还是得防着。说不定这会儿赵成机早已安排了锦衣卫潜伏在府门外,恐怕到时候一场混战,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杜仲见此僵局,直接喊了一句,“房顶的朋友,夜深风大,既然到了,何不现身。”
这时,石青玉和杜若从房顶跃下,上阳厅内顿时站满了几位高手。杜若一眼认出了族人杜仲,此情形也不好多说什么,就看石青玉如何应对。
石青玉走近先是对着薛魂扬说到,“总镖头的真容难得一见,果然比前几次的模样更像,一看就是妥妥的大总镖头的风采。”
林化羽一言不发地傲然立于灯前,石青玉又轻声说到,“林前辈既然安然无恙,应该告知林姑娘,她很担心你。”
室内突然沉默,外面听不到风吹草动,愈加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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