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皮影戏艺人,因人物活灵活现,得以奉命于丽贵妃生辰之际表演。
可她却以戏中女恶人头上的钗子,与她那日佩戴的钗环相似之由,认为我爹在暗讽她,将我爹乱棍打死,扔进了乱葬岗。
乱葬岗常有野兽出没,我去寻爹的尸首时,只找到了一身带着血迹的破烂衣裳和一截腿骨。
三个月后,丽贵妃的母家宣平侯府多了位来认亲的小姐。
1
宣平侯谢烁看着我手中的玉佩和手腕蝴蝶胎记面色沉沉地坐着,良久开口问我当年之事。
我对答如流,谈起动情处还委屈地落下泪来,“爹爹若是不便留下女儿,女儿这就走。”
话音刚落便作势要离开,宣平侯世子谢渊拦住了我,“父亲,这女子既有信物在身,又对父亲有诸多了解。如今尚未查清,何不暂时让她留下,以免血脉漂泊在外。”
我心底轻笑,谢渊倒像旁人所言是个光风霁月的正直君子,对面前这个来路不明的疑似庶妹还能仗义执言。
我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眼中涌出两行泪来,哀怨地仰头看向谢烁。
“既然渊儿开了口,你就先留在府内,眼下先莫要叫本侯爹爹,待本侯查清再做决定。”谢烁眼色有些飘忽地说。
“是,阿云谢过侯爷,谢过世子爷。”我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行礼,几乎要倒下。
谢渊一把扶住我的胳膊,清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姑娘既然有病在身,先随丫鬟前去休息吧,好好养病,宣平侯府定会给姑娘一个答复。”
我装作受宠若惊,轻柔地开口,“多谢世子,多谢侯爷,那阿云就退下了。”
谢烁把我安置在一个偏僻的院子里,只安排了一个叫桃儿的小丫鬟跟着我。
刚进厢房门口,桃儿就甩开刚刚扶着我的手,讥讽地看着我,用着尖锐的嗓音开口。
“我看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问问京城谁人不知我们侯爷只世子爷和贵妃娘娘两个孩子?你是哪里来的冒牌货,也敢来攀上宣平侯府,要不是世子爷心善留下你,看不把你拖出去乱棍打死!”
听见乱棍打死四个字,我眼色一凉,走上前一掌用力打在桃儿的脸上。
桃儿愣了一下,尖叫着喊道:“你敢打我!”,便向我冲了过来,也想动手。
我两手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臂,惹得她连连叫痛。
“你放肆,侯爷既然允我留了下来,便是客。世子爷也吩咐着要我好好养病,你敢对我如此没有规矩,侯府难道就是这么调教丫头的。”我松开手,推得她后退了好几步。
她闻言明白奈何我不得,只恶狠狠地咒骂,“我倒要看看丽贵妃娘娘知道了,你这个冒牌货会死得多惨。”说罢,冷哼一声走了。
2
我在窄小的桌子旁坐了下来,呵,丽贵妃,我巴不得她知道,一想起她害死了爹我就恨意滔天。
我并不是爹亲生的,可他待我却比亲生女儿更甚。他演皮影戏要四处奔波,就亲手为我做了板车,盖上了好看的帘子,风吹不着,雨淋不到。
每次演出前我就会坐在车上,爹一边拉着我走,一边给我讲各种神仙志怪的故事,那是我最高兴的日子。
后来爹渐渐积累了些钱财,开了个皮影铺子,我就坐在铺子里看爹做小人,看爹和徒弟们排练戏目,皮影钟的名声也越来越大。
我虽然是个女子,爹却花高价为我请了夫子,教我识字,读文章,明事理,教导我女子在世也要学会立身,不可一味攀附他人。
我想起爹进宫那天满心欢喜,认为自己得了贵人赏识,十分高兴地摸摸我的头,说回来给我带爱吃的烤鸡。
谁曾想我等来的却是爹的死讯。
我为爹立了衣冠冢,在墓前发誓一定为他报仇。
我当然不是谢烁的女儿,但我知道阿星是。
谢烁当年高中状元,被卓丞相榜下捉婿,为了仕途同丞相嫡女卓兰香成婚,却又放不下娇美的元妻,便偷偷将其养了起来,还生育了一个女儿。
阿星七岁时,卓夫人发现了她们的存在,大发怒火,要谢烁将她们赶走。
谢烁当时被先帝十分看重,不愿被参修身不严,便给了一笔钱遣走了她们。
曼秋姨和阿星辗转到我们村子时,钱财因被贼人洗劫,已经所剩无几。
爹也是村子里刚来不久的外姓人,怜惜她们的处境,便让母女俩留了下来,就如同当年怜惜被扔在山中的我一样。
曼秋姨待我和爹极好,总是温温柔柔地照顾着我,为我做好吃的糕点。阿星也很信任我,常与我说她父亲的事,几次下来,我甚至比她都清楚。
阿星九岁那年,染上了风寒,但郎中来得太迟,一场风寒竟就夺走了她的命。
曼秋姨受不了丧女之痛,不久也去了,临终前将玉佩给了我,说感激我爹,若遇难事,可拿着这块玉佩去宣平侯府。
阿星手腕有红色蝴蝶胎记,为了报仇,我只能伪造。
烧红的烙铁和刺青针碰到皮肤时,我忍不住痛哭,这般已然是疼痛难忍,爹死前又该多痛。
3
我环顾了冷清的房间,暗暗下决心。
既然来了宣平侯府,爹的仇,曼秋姨和阿星的仇就要一起报。
三月之后就是进宫选秀的日子,我明白,要向丽贵妃复仇,放眼天下我只能依靠皇帝的力量。
哪怕当今皇上喜怒无常,荒淫无度,已有多位嫔妃命丧他手,我也要进宫。
只是要在宣平侯府安然度过这三个月不是易事。
我还记得昨日认亲之际卓夫人看向我时那毒蛇般的目光。
虽然她一直沉默不语,但从那眼神中不难看出,她恨毒了我,或者说恨毒了阿星和曼秋姨。
卓夫人当年能将阿星赶走,如今未必不能将我也赶出去。
谢烁和谢渊让我留下是怕流言四起,落得个遗弃的名声,卓夫人才是我最大的阻力,我必须忍。
不过我不担心他们能查出我的真实身份。
八岁时爹才带着我来到京城附近,那时我与阿星年岁相仿,旁人也大都不了解我们。
爹从未掩藏我不是亲生的事实,也从未同外人说过我和阿星的身世,且来前我也已打点好一切。
很快,谢烁派人来请我,我走进书房时,只有谢烁和谢渊两个人。我心中忍不住冷哼,谢烁倒真是不避讳,这等丑事竟也让谢渊帮着处理。
我穿着一身素净衣裙,不施粉黛,眼眶浅红仿佛刚哭过。谢烁见我这幅白莲花的样子,有些哽住,缓缓开口:
“阿云,爹爹已经查明,这些年来你受委屈了。那钟年虽照顾你母女有功,但冒犯了丽贵妃娘娘也算死有余辜,望你日后莫要和娘娘生了嫌隙。”
死有余辜,好一个死有余辜,爹什么都没有做错,只因为上位者轻飘飘一句话便要赴死。
我紧握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几个呼吸间我调整好情绪,开口。
“女儿明白,娘娘自然是最要紧的,只是钟年毕竟照顾女儿多年,当年染了风寒,他也为了救我,致使养女救治不及,早早离世了。皮影铺子是他毕生心血,还望父亲能照拂一二。”
“这是小事,往后你便是侯府的庶小姐了,对外只说当年你八字与夫人相冲早早地送到了庄子上,如今过了时候,可以回来了。”他倒是没有拒绝。
“女儿明白,多谢父亲谋划。”我低头浅笑。
谢渊突然开口:“妹妹初来时自称阿云,不知往日妹妹全名是何?”
“回长兄,往日唤作钟云,云朵的云。”我微微侧身。
谢渊提议:“既如此,父亲,不若就改为谢云,也省的麻烦。”
爹给我起名叫云,是希望我像云一样自由,不改名正合我意。
“嗯,就如此吧,阿云日后言行都要注意,有不懂的问渊儿就可。既然回来了,日后当万事以侯府为重,给为父和兄姐助力才是。”谢烁淡淡道。
“女儿明白,多谢父亲,多谢长兄。”我乖巧地回应。
4
我知道谢烁会让我进府。
我自小就生得极美,爹曾经骄傲地说日后媒婆定要踏破门槛。
有了我这个貌美的女儿,谢烁就又多了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
谢烁又说道:“夫人说要亲自教导你礼仪,你可要好好听从,感激夫人。”
我明白接下来我要直接面对卓夫人的磋磨了。
我喏喏称是,第二日就搬到了卓兰香的院子。
她把桃儿安排成了我的大丫头,桃儿得意的嘴脸表明了我的一言一行都将被她看在眼里。
卓夫人以磨磨性子为借口,将院子里所有的衣物都交由我浣洗。
寒冬腊月,我的手浸泡在冰凉的水中,仿若没有知觉一般仔细刷洗。
每日要从辰时洗到午时,才能将衣物全部洗完。
除了浣洗,卓夫人还让我为她研墨。
前一日晚上我需得磨够十个十寸砚池的量,以满十全十美之意。
卓夫人念佛,每日我需为她抄写佛经经文加之释义,若有一个错字或释文有误,便得重新抄写。
清晨,我还需为她收集满满一壶梅树最顶端一朵梅花上的露水,以供其烹茶。
每日临近深夜我才能睡去,天际墨色沉沉时就得起来。
我努力踮起脚收集露水之时,偶能碰见谢渊前来请安。
可我这位人人称赞的好长兄,从来只是夸扬一番我的孝心,就自在地转身离去。
我不信谢渊不知道这是他母亲折磨我的手段,所谓霁月光风也不过是伪装。
就像整个宣平侯府一样,藏污纳垢之地养不出端方君子。
桃儿负责了我的衣食起居。
她时常往我的饭菜中加沙土木屑,剪坏我的衣裙,深夜在我的房门前放狗狂吠,更甚的是每日恶毒讥讽我与父亲,诅咒我最终也会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每每听到纵然怒火滔天我都告诉自己一定要忍,桃儿这一劫与我刚来时焰气未收有关。
况且若是我表现出错处,卓夫人肯定会揪着不放。
要报仇,必须顾全大局。
院子中的人也大多拜高踩低,克扣我的炭火,在各种细枝末节中加以为难。
只有喜嬷嬷对我稍好些,常偷偷给我塞几个白馒头。
我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份善意。
就这样过了多日,宫中来人了。
5
皇帝要选秀了,谢烁为我请来了教养礼仪的嬷嬷。
我舒了一口气,好在谢烁确实有送我进宫的意思。
我仔细跟着教养嬷嬷学习礼仪,保证自己一举一动都不出差错,对谢烁和卓兰香依旧恭恭敬敬,乖巧行事,对他二人的话言听计从,绝不违背。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选秀的日子。
还没等我提起,谢烁就主动告知了进宫的打算,美其名曰进宫当主子,陪伴丽贵妃娘娘。
去参加选秀的前一晚,卓兰香让大丫鬟把我带进了屋子。
我知道她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心。
不过选秀名单已经上报,我不怕她敢直接对我下手,这些时日以来我也从未留下错处。
走进屋子,我提裙跪下,乖巧行礼,“给母亲请安。”
卓兰香端坐在榻上,慢悠悠地喝着茶,似乎没有发现我跪在下位。
过了许久,她才放下茶杯,恍若刚刚察觉我还在跪着。
“哟,云儿怎么还跪在这里,巧嬷嬷你也真是的,不知道提醒我一嘴,快坐下吧。”
我忍住膝盖的不适缓缓起身,恭了下身子,“谢母亲,不知母亲有何吩咐,夜间前来恐叨扰母亲休息了。”
卓兰香嘴角噙着一抹笑,目光沉沉,“云儿明日就要前去选秀了,作为母亲自然要提点几句。”
“是,云儿明白,烦请母亲指示。”
“多谢菩萨保佑,贵妃娘娘有幸获得荣宠。以你之貌理应能够中选,日后定要好好辅佐贵妃娘娘。你是乖孩子,母亲相信争宠一事应当做不出来,后宫深如海,若有半分差池,这宫中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说罢,她起身亲手递给我一个香囊。
“母亲知道你从前受了不少苦,这个香囊是母亲亲手缝制,圆昭寺主持开过光的,你可要好好戴在身上以保平安。另外,桃儿与你熟悉,便带她入宫照料起居吧。”
我知道她在威胁我,若是有出格之举,眼线桃儿会详尽报告给她,也会让我在宫中活不下去。
我瞥了眼香囊,珍视地拿在手里,向她谢恩。
“母亲为我筹划至此,女儿不胜感激。阿云斗胆向母亲请求,可否让喜嬷嬷也陪同,喜嬷嬷与我从前的邻居奶奶颇为相似,倒是心生亲切。”
喜嬷嬷只是个帮厨的嬷嬷,也不影响她的谋划,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卓夫人答应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我仔细查看了香囊。
多亏从前夫子教导了我有关香料的知识,我在众多香料中闻到了一丝麝香的味道,卓夫人这是要我断了我有孕的可能。
只是那香囊针脚独特,缝制得异常牢固,我若拆开,轻易就会被发现。
我还是将香囊戴在了身上,眼下成功进宫才是正事。
6
在谢烁的安排下,我站在了秀女中间。
皇帝懒得管这些事,因而选秀都是太后代劳。
太后看着我笑着说,“宣平侯次女虽未养在京中,却依旧雪肤花貌,明眸皓齿啊。”于是我顺利地被留了牌子。
当晚我就被送进了皇帝的寝宫。
在殿中我看见了皇帝,丰神朗朗,面目清俊,瞳仁深邃,仿佛站在至高点漠视一切,绝不像传闻中一般荒唐。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威严颇重,“怎么,宣平侯有一个宠妃女儿还不够吗。”
我一瞬间明白了他对宣平侯府和丽贵妃谢娇的态度,也知道今夜我若不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则死期将近。
我立即跪下,匍匐在地,“皇上,臣妾虽为宣平侯之女,但他与夫人逼走臣妾母女,他的女儿害死臣妾养父,臣妾对他恨之入骨。”
皇帝挑了挑眉,“这么说来,你的不敬之罪可算的上胆大包天了。”
我听出皇帝话语中没有怪罪之意,壮着胆子开口:“皇上,臣妾只是宣平侯遗留在外的女儿,一时得了势,行事莽撞,不知礼节也情有可原。皇上后宫中有太多知礼之人了,应当缺臣妾一个。”
我心跳如鼓,皇帝不满宣平侯府却没有动作,应该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刀,既然如此,我不如充当这把刀。
皇帝不再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我,过了许久,久到我的膝盖已经跪得没有感觉了,他让我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