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眠
为了得到我的夫君,公主掳走了我的女儿阿眠。
再见阿眠,是在乱葬岗里,她小小的身躯已经不成人形。
后来,公主如愿,十里红妆嫁给了我夫君。
她成亲那日,轿撵与我女儿的棺木擦肩而过。
她自以为此生能与佳婿共白头,却不知夫君娶她,只是为了给女儿复仇。
1
阿眠死了。
城郊外的乱葬岗黑压压一片,乌云压山,万籁俱静,偶尔几声虫鸣。
夫君脸色惨白,胸前汗湿一片,黑色的泥土嵌进指甲里,他毫无知觉。
无人认领的尸体密密麻麻的摆了一地,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被翻起来又被放下。
不,是阿眠。
夜幕笼罩,远处惊雷,绵绵细雨。
夫君被绊倒,头埋在了土里,抬头的瞬间他愣住了。
阿眠的脸就在他眼前,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片惨白。
夫君一脸惊恐,一点一点地爬到她身侧,低声抽噎:“阿眠!”
他紧紧环抱住阿眠,犹如断羽的仙鹤痛苦地倒地悲鸣。
阿眠回家了,夫君抱着她的尸身,三天三夜不曾放下。
我拗不过他,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失去生机,一步一步陷入痛苦的深渊。
“阿眠爱干净,她定然不愿如此离开人世。”
夫君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焦距,他慢慢放下阿眠的手,那双手上是密密麻麻的伤口。
不止手上,阿眠的身上到处是淤青红肿,体无完肤。
布帛从手中掉落,我捡了好几次,总也拿不住。
我用力地掐着手背,这样似乎能冷静点。
我小心翼翼地擦着她的脸,她长得随她爹爹,六岁的年纪,便可窥见来日芳华。
火红色的新衣穿在她身上,可爱极了。
丞相府嫡女及笄礼上穿的就是这件衣服,阿眠说喜欢。
夫君便比着样子,一针一线的绣了出来,穿在阿眠身上很是合适。
今日是她的生辰,往后却皆是忌日。
夫君为阿眠休了一副棺木,上面雕刻了许多纸鸢,阿眠喜欢纸鸢。
送她走的那天,公主的轿撵出行,凤凤火火地与阿眠的棺木擦肩而过。
夫君似笑非笑地盯着公主的轿子:
“公主府的人,都该死。”
2
阿眠是被人从公主府里扔出来的。
公主确实该死。
第二日,夫君在灵隐寺后山弹琴,曲调婉转回肠,哀鸣如泣。
夫君擅乐,公主喜琴。
公主上香之时听到夫君弹琴,当即将他收入公主府,赏为上等琴师。
时逢公主府招收人手,我顺势成为公主的前院婢女。
外界传闻公主驸马锦瑟和鸣,相敬如宾。
入府三月,夫君便已窥见其中端倪。
公主成婚多年,一直无所出,欢好后必然面红耳赤争吵一番。
无需刻意窥探,我在前院也能听见公主摔落东西的声音和气急败坏的辱骂声。
“怪你无用!
“那老道的话未必可信,我天天枕着那小贱人的贴身衣物,肚子也不见有动静!”
各种东西破碎的声音混着公主的哭喊声,在夜色中像鬼一般。
许久之后,公主卧房里传来悠扬的琴声,是夫君最擅长的曲子。
夫君生得好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公主经常叹息:
“可惜了这张脸,竟是个下贱的乐师。”
我被叫到公主床榻前收拾凌乱的残物,夫君在她身下衣衫半退,目光却紧紧盯着地上红色的肚兜,冰冷如霜。
“不要分心。”
他不再看我,忙于另一片天地。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那块红色的肚兜,上面绣满了纸鸢。
我不动声色将它藏了起来,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那是阿眠的。
事后夫君问公主:“那块肚兜有何用?”
“死人的东西,晦气,不许再提。”
夫君废了好久的力气才将袖中收紧的手放开,眼中的冷意瞬间消逝,他笑着点头称是。
公主却突然脸色大变,一脚将夫君踹翻在地。
她一脸高高在上,让夫君滚出去:
“本公主做什么还要向你交代吗!”
公主好男色,京都稍有姿色的男子都收入了公主府。
而夫君,是京都曾经的第一美男。
因此,公主一次又一次地在深更半夜传唤夫君。
一来二去,公主便有了身孕。
3
公主的贴身侍女犯了错,被投了井。
公主恶名昭彰,无人敢近身伺候,我主动站了出来。
这几日,公主闻不得一点味道,吃不下任何东西,唯独喜酸。
我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公主却只当是吃了凉物,做了些热茶暖身子。
当晚公主再次找来夫君,红烛帐暖,夫君柔声道:
“公主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怪不得驸马惦记。”
驸马许久不曾回公主府,公主派出的人说驸马整日流连酒馆,喝得醉醺醺,不理世事。
又怎么会挂念她呢?
果然,听到这话,她随手拔下头上的簪子,一下刺进夫君的胸前。
她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
“你只是个乐师,竟敢嘲笑本公主?”
夫君忍着剧痛抱住她的腿,跪在她脚边:
“裴景不敢,驸马本就宠爱公主,人人皆知。只是驸马盼子之心,大家有目共睹。恰逢裴景祖上有一偏方,服之一月后必得子。”
公主似乎来了兴趣,脸上浮上温柔的笑:
“竟是本公主误会了你,裴郎,你且先起来。”
夫君从怀中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一颗黑色的药丸放置在他手心:
“公主,此物便是。”
公主叫来医官,检查后放心服下。
医官当然检查不出什么,因为那是阿眠生病时,夫君给她做的蜜饯,微甜。
她吃过后都会甜甜地看着夫君:
“爹爹,你对阿眠真好!”
一月后,公主果然诊出喜脉,驸马大喜,夜不离身照看。
公主赏了夫君无数金银珠宝,夫君摆摆手拒绝:
“这些都是裴景应当做的。”
公主广宴宾客,她要昭告天下,她怀孕了,她九公主不是生不出孩子!
那天,公主府里来了很多位高权重的人。
其中不乏看笑话的世家女子,往日里她们可没少受公主欺负,她们窃窃私语着:
“那九公主喜好男色,肚子里的说不准是谁的种呢!”
“说得也是,听闻九公主与那乐师夜夜笙歌……”
驸马站在他们身后气得发抖,这些事他不是不知情,可被人当面议论,醉酒失志,他红了眼。
手起刀落,那几个世家女的头颅滚到了宾客脚边。
夫君在奏乐席上看着那些头颅笑得愉悦。
驸马脸色阴沉,激动地捏住公主的双肩:
“你肚子里的野种,是谁的?”
“自然是你的。”
“你平日里做的那些事以为我都不知道吗,我再问你一遍,肚子里的野种是谁的?”
驸马红了眼眶,掐上公主的脖子,那双手慢慢收紧,公主使劲地拍打他却无济于事,她的眼中是恐惧,临死前的恐惧。
眼看公主就要喘不过气,夫君一把推开驸马,将公主护进怀里:
“公主,你没事吧?”
公主还沉浸在刚刚的恐惧里,她猛烈地咳嗽。
驸马看了一眼情深意切的两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提着剑就要砍上夫君。
夫君手中的碎石悄无声息的弹在驸马膝盖上,原本的剑指向了公主,公主刚平静的脸再次破碎。
眼看着剑就要没入她胸膛,夫君双手握住了刀尖,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面,惹眼极了。
公主不可置信:“你要杀我?”
驸马不知所措,本来还想解释什么,公主却一把夺过他的剑,毫不犹豫地插进他的心脏。
驸马死了,公主命人将他的尸身丢到乱葬岗。
“到底是低贱之人,只配呆在乱葬岗那种低贱的地方。”
夫君听到乱葬岗的时候脸色浮现愠怒,可他生生压住了怒火:“公主,莫要气坏了身子。”
“裴郎,你既愿舍命救我,为什么?。”
“裴景仰慕公主许久,不忍公主受伤……”
公主一脸满意,转身入宫。
都说公主爱惨了驸马,你看,她最爱的明明是她自己。
4
此事过后,公主向皇上请求赐婚,再娶驸马。
公主生母早些年为救皇上死于刺客剑下,她便认为夫君必定是爱惨了她,才愿舍身相救。
皇上心怀愧疚,对公主万般宠爱:
“乐师的名头说出去难听了些,便在翰林院给他谋个差事吧。”
自此,夫君正式进入朝堂,成为裴大人。
很快到了公主和夫君大婚的日子,公主的肚子已经显怀,布帛里里外外缠了六层,却依然缠不住肚子,那件华丽的新服小了些。
公主气急败坏,责怪下人无用,新服做小了也不知。
“便让她替你拜堂吧,左右你早就拜过了,也不差这一次。”
皇后指了指我,脸上的嘲讽不言而喻。
我畏畏缩缩地磕头,生怕公主降罪于我:“奴婢不敢。”
公主百般不愿,最后咬牙切齿:“你穿上便是。”
我带着盖头,夫君依旧认出了我。
他热泪盈眶,声音哽咽:
“我裴景在此立誓,生死轮回,生生世世,只娶妻一人,你可愿意?”
他的声音清澈明朗,当初拜堂成亲的画面历历在目。
那时,夫君还是灵隐寺的高僧,生得一副好皮囊,是京城第一美男。
多少女子慕名而来,期盼他有朝一日还俗。
那日正逢重阳,夫君受天子邀请下山讲佛法,普渡众生。
我挤在人群中,却见他受辱。
公主和驸马高高在上,逼迫他喝酒破戒。
我看不惯,上前制止,驸马捏着我的脸,笑得癫狂:
“和尚若是娶妻又当如何?”
他给夫君和我下了最猛烈的春药,将我们的衣服剥下,关在囚笼里,任人观赏。
夫君咬破了唇,磕伤了头,依然抵挡不过药性,破了戒。
囚笼外的人欢呼雀跃,收着打赌赢得的钱。
“我就说,和尚也是人,终究逃不过美色。”
“就是可惜了那小娘子,那么好的身段……”
事后,皇上也只是责怪了公主几句,夫君却几欲羞愤而死。
我拦住了他,夫君心软,不忍我被世俗诟病,弃佛珠,入红尘。
他与我成了婚,待我极好,像寻常夫妻那般。
后来我们有了阿眠,一家三口过得也算幸福。
我和夫君刻意去遗忘那些屈辱的过往,不成想罪魁祸首早就将带给别人的伤害忘的一干二净,还像没事人一样挑起别人新的伤口。
“芙儿,你可愿意?”
夫君的声音将我拉了回来,我搭在他手臂上:“自然愿意。”
太监一脸笑容地宣布礼成,一群人簇拥着将我和夫君送进洞房。
当晚夫君给公主服下安神温胆汤,公主沉沉睡去。
我跟着夫君来到小小的院落里,一阵风吹过,秋千晃得吱呀响。
阿眠最喜欢这个秋千了。
夫君坐在秋千上,抱着绳索轻声抽噎着:
“芙儿……她会不会怪我娶了那个杀了她的人。
“阿眠会不会生气……”
那个曾经出彩卓然的少年,此刻无助得像个孩子,历声哀嚎。
“芙儿,是我没用,是我没用,护不了妻儿,让你们受尽了苦……”
我心疼地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让他感受到我的温暖:
“夫君,我不怪你,想必阿眠也是。”
5
夫君成为驸马后,开始忙了起来,身上沾满了血腥味。
公主不悦,她不明白翰林院的人何需杀人了?
夫君笑着附和道:
“公主,如今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裴景仕途无量,得益的是公主,更是公主腹中的胎儿,他日或许还能为这孩儿封官加爵也无可厚非啊……”
公主眼睛一亮,觉得在理,便不再纠缠于夫君。
因为她也很忙,忙着虐待我。
公主善妒,上次拜堂成亲后,公主总是寻各种由头刁难我。
公主说我,觊觎驸马。
她漫不经心地打量我,语气阴冷极了:
“你可曾倾慕裴郎?”
尽管我使劲地摇着头,她仍然不信我。
“裴郎那么好,你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一道又一道鞭子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烧红的铁烙印在我后背,皮肉焦糊的气味在空气中令人作呕,“贱婢”两个血肉模糊的字体明晃晃地留在身上。
我不敢喊疼,公主喜欢悄无声息地虐待我,更想维护她在夫君心目中的形象。
她将我的脸踩到脚下,用脚抬起我的下巴,笑得轻蔑:
“这张脸,倒是与那个小贱人有几分相似。”
我心下咯噔一声,柔声问道:
“公主说笑了,奴婢不曾有兄弟姐妹,不曾与人说相像。”
“哦?那倒是可惜了,本公主记得那小贱人叫什么来着……
“本公主从街上将她抓来,关在地牢里,七七四十九天。
“我每日都要喝她的血,足足喝了七七四十九天!贱人的血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每每喝了都令我作呕。本宫待她极好,喂她吃食,怕她受凉。可是,有一天她居然趁本宫不备,将本宫推倒,她居然想逃!
“本宫最恨不得背叛,更容不得这等忘恩负义之人。本宫命人将她打死,丢到乱葬岗喂狼。”
公主说着突然大笑了起来,她盯着我的脸,一动不动:
“你说,她该不该死?”
“不听公主的话,自然该死。”
我将头重重磕在地上,一阵眩晕袭来,硬生生将眼泪藏了起来。
一同藏起来的,还有那悲戚漫天的恨意。
阿眠,失踪了七七四十九天。
公主听到我的话,满意地抬起头:
“近日那小贱人居然敢入本宫梦里,要索本宫和腹中孩儿的命,当初本宫就该将她挫骨扬灰,灭她三魂七魄!”
墨绿的锦靴站定在我眼前,公主突然柔声道:
“道士说需要一人前去安抚那小贱人的亡灵,你可愿意?”
“奴婢愿意。”
我重重地将头磕到地面,终于要开始了……
6
公主将我带到了当初囚禁阿眠的地牢。
四面高墙,没有光,昏暗的烛火摇曳。
到处是暗红的血,地面上,干草上。
还有一只埋在草堆里的纸鸢。
那是阿眠最喜欢的,阿眠说她喜欢天高海阔,想像鸟儿一样展翅高飞。
可是,她居然在这里生生被囚禁了七七四十九天!
阿眠最怕黑,我不敢想象她在这黑压压方寸之地是如何度过的。
万箭穿心的痛提醒我,我这个娘亲是如何的失责。
“阿眠,阿眠,你出来见见阿娘,出来见见阿娘啊……”
一道道悲戚的回声钻入耳朵,没有阿眠。
此刻我多么希望这世上有亡灵,可是没有。
夫君在公主的补药里下了五石散,寻来和阿眠一样大的小孩,在公主半睡半醒间在她耳边索命。
公主明显被吓到了,她的精神很差,整日时而疯癫时而清醒。
夫君这两日几乎彻夜陪着她,他说府中必定有人行雌黄之术。
夫君几乎要将公主府翻了一遍,公主府上下人心惶惶,最终从管家嬷嬷的房间搜出了一个写着公主名字的小人,上面扎满了银针。
公主大怒,命人将管家嬷嬷淹死。
她认定管家嬷嬷怀恨在心,想要报复。
去年,因下人耽误了晚膳,她一气之下杀了好多人,其中就有管家嬷嬷的儿子。
公主府中下人跪了一地,却没有人敢求情,管家嬷嬷是公主的奶娘,自公主出生至今有二十载,事无巨细照顾公主,是公主的心腹。
心腹尚因为惹了公主不快便被赐死,更别说他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下人了。
夫君似笑非笑将管家嬷嬷捞起来,看到泡得发白的尸首,他皱了皱眉,将尸体重新推回井里。
看着夫君疯魔的样子,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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